2023年6月20日,《安徽日报》客户端报道中国诗学研究中心胡传志教授文章《跟着陆游游皖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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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任途中 畅游皖江
八九百年前的南宋,皖江是什么模样?可能有些难以想象,好在大诗人陆游给我们提供了比较详细的记载。
陆游曾经先后三次途经皖江,其中第二次是在乾道七年赴夔州通判任的路上。据赴任途中所作《入蜀记》记载,他是上一年十二月得到任命,由于健康原因推迟赴任。闰五月十八日从家乡绍兴出发,沿途探亲访友,游览名胜,七月五日才到达建康(今南京),盘桓5日,直到七月十一日离开江苏,进入安徽境内。在太平州(今当涂)又流连五六日,再经芜湖、铜陵、安庆等地,八月二日进入江西境内,十月二七日抵达夔州,全程157天。虽说“王事有期程”,虽说“那时慢”,但如此之慢,还是超出我们当代人的想象。其原因就不是简单的交通落后了。要知道,乾道八年十二月七日,他的好朋友范成大从苏州出发,赴广西桂林,担任静江知府,水陆兼程,第二年三月十日到达目的地。范成大行程更长,仅用了百天左右。陆游显然并不急于赴任,他走走停停,在镇江一地居然逗留了11天,真是悠哉游哉。
陆游在皖江及沿岸行走21天。充足的时间,悠闲的心态,让他能从容欣赏自然风光,感受风土人情。
青山苍翠 江水澄碧
陆游笔下,皖江山青水绿。
他泛舟当涂姑溪河,“水色正绿,而澄澈如镜,纤鳞往来可数。溪南皆渔家,景物幽奇”,后来陆游再次用诗歌称赞姑溪河水:“姑溪绿可染,小艇追晩凉。棹进破树影,波动揺星芒。”(《泛小舟姑孰溪口》)
他登临当涂小黄山凌歊台,周围没有鳞次栉比的高层建筑。初秋时节,空气纯净,海拔仅有50多米的凌歊台,居然让他产生“高出氛埃之表”的感觉。他再向南眺望,“青山、龙山、九井诸峰,如在几席”,简直就在眼前,好像触手可及。
他游览当涂青山谢朓故居,南面是大块平野,故居被“流泉、奇石、青林、文筱”所环绕,让陆游惊叹“真佳处也”。
在铜陵江中,他面对“风日清美,波平如席,白云青嶂,相远映带,终日如行图画”的美景,忘记了旅途的疲劳。在池州,他登临杜牧等人题诗的弄水亭,面对清溪河与齐山,赞叹当地“景物绝佳”。
在安庆段江中,他见到的是“群山靡迤,岩嶂深秀”;在东流县,他又看见“江南群山,苍翠万迭,如列屏障,凡数十里不绝”。最后经过小孤山,陆游更用几百字的篇幅,描述这一“造化之尤物”的“峭拔秀丽”。
鱼群跳跃 异彩纷呈
水美则鱼肥,陆游笔下江鱼众多,不仅让陆游也让见多识广的现代人大开眼界。
有的优美。如在姑溪河畔,陆游看见鱼儿不时跳出水面,夕阳映照下,耀眼夺目,“有如银刀”,这大概是江白鱼或刀鱼吧!
有的可爱。如在芜湖三山矶,陆游看见成群的哺乳动物江豚,“或黑或黄”,黑色当是江豚背部和腹部,黄色可能是其唇部和喉部。江豚表情如同微笑的孩童,人称微笑天使。北宋孔武仲在三山矶也见到江豚:“矶下长川欲倒流,江豚出没水禽浮。”(《三山矶》)三山矶应该是当年江豚活跃地,现在已经难觅其地了。
有的壮观。陆游泊船池州梅根港,发现十多条“巨鱼”:“色苍白,大如黄犊,出没水中,每出,水辄激起,沸白成浪,真壮观也!”这如黄牛般大小的“巨鱼”,可能不是鱼,说不定是已经灭绝的哺乳类动物白鳍豚。
有的奇异。陆游在东流县看见一种绿身红腹的“大鱼”,能跳出水面三尺高:“忽有大鱼正绿,腹下赤如丹,跃起舵旁,高三尺许,人皆异之。”这种“大鱼”是什么品种?《入蜀记》各家注本都未出注,或许也已灭绝。
有的可怕。在芜湖三山矶,陆游看见一种不明水生物,几尺长,大红色,“类大蜈蚣,奋首逆水而上,激水高三二尺,殊可畏也”。江中这种红色大蜈蚣似的动物,能激起巨浪,又是何种水怪?
以上各种让人目眩的水生物,共同组成了南宋时期皖江生态。沧海桑田,几百年之后,生态已经发生巨变,一如“高出氛埃之表”的凌歊台隐入尘烟,大如黄犊的巨鱼、绿身红腹的大鱼、红色“大蜈蚣”等等,都不复可见。
风起皖江 惊涛骇浪
陆游所乘船只为帆船,主要借助风力和船工撑划,由于是逆流而上,所以天气至关重要。那时的天气如何?陆游也有所记载。
七月十一日,陆游从建康出发,自东北向西南,正好赶上顺风(东北风),大家兴高采烈,“击鼓挂帆而行”。但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正如苏轼所说,“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泗州僧伽塔》)。对陆游而言的顺风,却是对面船只的逆风,有些船只因此不得不停靠岸边。二者相遇,便出现戏剧性的一幕。逆风的船工“大怒,顿足诟骂不已”,顺风者不但没有生气,没有对骂,反而“抚掌大笑,鸣鼓愈厉,作得意之状”。陆游为之感染,体会到这种疾速行船的快乐,将之写入诗中:“风吹旗脚西南开,挂帆捶鼓何快哉。”(《黄山塔》)真是热烈而畅快。
二十七日,又是东北风,船工急于赶路,五更就出发,不到早餐时间,就走了150里。风越来越大,不得不泊船赵屯。大风到晚上都没有停止。陆游看江中“惊涛骇浪”,波涛汹涌,以为钱塘江八月大潮也不过如此。有一只船在江浪中掀簸,几次想进港停泊,都未成功,差点船翻人溺,经过一番号呼求救,很久才停泊靠岸。第二天,仍然大风,他们继续前进,“便风张帆,舟行甚速”,江面宽广,烟波浩渺,白浪如山,他们所乘坐的二千斛大舟船,竟然“摇兀掀舞,才如一叶”。过了一会,乌云笼罩,狂风又起,“风势横甚”,船工大惊失色,急忙放下风帆,进入小港避风,船工们竭力全力进行牵挽,才勉强进入小港。港口中其他四五条船的船工,一同来帮忙牵引,好不容易才将船缆系住。夜晚,“风愈厉”。二十九日,风雨交加,气温骤降,感觉凄冷,陆游一行不得不穿上夹衣。这风有多大?陆游说,“北风吹人劲甚,至不能语”,直到晚上,大风稍小,但江中“怒涛未息,击船终夜有声”。
绍兴人陆游对台风不陌生,但在皖江西部,如此大风,持续3天,想必在10级左右,应该比较罕见。
考察名胜 留心佛道
陆游历史、文学修养深厚,所到之处,不仅欣赏自然风光,还能访古寻幽,旁征博引,发掘历史遗迹的人文内涵。
在采石矶,面对这一段相对狭窄的江流,陆游联想到樊若冰献计宋太宗、攻打南唐的历史,长达500字。在青山谢公亭,江北历阳(今和县)清晰可见,九年前,完颜亮率大兵集结于此,准备渡江攻宋。陪同陆游的周生曾经亲身经历此事,回忆说完颜亮南侵时,“战鼓之声,震于山云中”,可见声势之大。在青山李白祠,陆游看见唐人刘全白所撰墓碣和张真甫几年前刚撰写的重修太白祠记,还看见祠内二像:一是李白,“太白乌巾,白衣锦袍”;一是北宋当涂诗人郭祥正,“道帽氅裘,侑食于侧”。在池州光孝寺,陆游因为与监寺僧是旧相识,看见了该寺珍藏的唐末西峰圣者所用的铁笛,以及北宋沈辽所撰写的《西峰铭》石刻。此外,陆游对慈姥矶、姑溪、太平州、天门山、枭矶、贵池、皖山等地的实地考察,都是第一手有价值的资料。
陆游还游览很多寺庙和道观,有意记载一些僧人道士的籍贯。如当涂小黄山广福寺,比较萧条,败屋二十余间,残僧三四人,萧然如古驿,“主僧惠明,温州平阳人”;荻港龙庙的老道人,台州仙居县人,自称已居此十年,每日卖柴两束以自给,雨雪天不能卖柴,则以乞讨为生;延禧观有道士五六人,观主陈廷瑞,婺州义乌县人。大概南宋时浙江一带佛道文化兴盛,一些浙江籍的僧人道士已经在皖江一带管理佛寺道观了。
此外,陆游还曾经游览青山山南小市、繁昌荻港小墟市、安庆赵屯小市等集市,在皖口雁翅夹,他看见“税场”——征收行商过税的场所,其地有“居民二百许家”。途中他见到一些渔夫。姑溪河畔,“垂钓挽罟者弥望”,鱼价低贱,连僮仆辈都能饱餐美味;四褐山岸,“奇石巉绝,渔人依石挽罾,宛如画图间所见”。还有一些小商小贩。在芜湖,有人靠近船头出售本地特产绿毛龟,不可胜数;在安庆,有人上船出售柴草和猪肉。这些芸芸众生,是南宋皖江一带真实的人间烟火。
大诗人沿途行咏,为皖江诗路的人文底色增加了浓郁厚重的一笔,其佳作不仅可供品读、欣赏,也还可以在现实山水情境中感悟、比对。今古情思相接,文脉贯通古今。挖掘、激活、焕新诗路文化资源,是对古人在江淮灿烂文化创造的致敬与传承,也能为今天的美好生活添色增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