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3日,《光明日报》文学遗产版刊发中国诗学研究中心程诚老师理论文章《梁令娴与<艺蘅馆词选>》。现将原文转录如下:
近代是词学史上的极盛时期,词选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兴盛。这些选本反映了时人的审美旨趣,引领着时代的词学宗尚,与近代词学的发展互促互进,正如龙榆生云:“风气转移,乃在一、二选本之力。”(龙榆生《龙榆生词学论文集》)。因此,各种词选在近代词学史演进中的作用值得我们深入探究。这其中,梁令娴编选的《艺蘅馆词选》是近代词学史后期通代词选的代表。
梁令娴(1893—1966)是近代著名学者、思想家、政治家梁启超的长女,自幼由其父授业,家学功底深厚,“艺蘅馆”是其父为之所起的书斋名。《艺蘅馆词选》初版刊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通过《自序》可知,该选为梁令娴师从麦孟华学词期间,从其家藏词集、选本中抄录由唐五代至清末(元明除外)的历代词作约二千首而成,再交由麦孟华甄校取舍,最终得词676首。故《艺蘅馆词选》实为梁、麦师徒合选之作。《艺蘅馆词选》之所以在近代词学史后期具有重要价值,主要可归纳为以下四个方面的贡献。
其一,从词学文献学角度来看,《艺蘅馆词选》对近代词选的校编方法、内涵进行了继承与丰富,具有一定的总结意义。近代的词选大多经过精心校勘,并在校编方法和内涵上不断深化与完善。近代早期,戈载于《宋七家词选》跋语中提出了“校正误”“参证法”“校异法”的“校词三法”。到了中期,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论述了自己的校雠观,主要是通过参考其他善本以辨汲古阁本《宋六十名家词》之讹误,即“校正误”。杜文澜则在校注《宋七家词选》时进一步发展与运用了“校词三法”。至后期,王鹏运、朱祖谋在“校词三法”的基础上将之进一步升华为著名的“校词五例”,即正误、校异、补脱、存疑、删复,使得校勘质量与可操作性大为增强,奠定了近代词籍校勘学的理论基础。梁氏编选《艺蘅馆词选》继承了前代的校编方法,并多以前人研究成果为基础去进一步推论,还拓展了其校编内涵,主要以按语、附记的形式包含了对词作的作者、年代、出处、背景、主旨、词论底本的辨析以及对选源、选词标准的探讨等多方面的内容(参见王湘华《晚清民国词籍校勘研究》),从而呈现出较为严谨、成熟的词选校编理论体系,在近代词学史后期具有一定的总结意义。
其二,从词学思想角度来看,《艺蘅馆词选》集中反映了梁氏父女及麦氏偏向于常州词派的词学观。证据有四:第一,《艺蘅馆词选》明显受到谭献编选的《箧中词》的影响,具有明确的建构词史的自觉意识。《自序》云:“专集固不可得悉读,选本则自《花间集》《乐府雅词》《阳春白雪》《绝妙好词》《草堂诗余》等,皆断代取材,未由尽正变之轨。”因此,梁氏依据词史的发展阶段将其选本分为甲(唐五代)、乙(北宋)、丙(南宋)、丁(清代及近人)四卷进行编选,戊卷则为之后的补遗,而元明两代是词史发展的衰落期,名家甚少,故不选。第二,《艺蘅馆词选》中词作数量位列前三的词人依次是吴文英(35首)、辛弃疾(27首)、周邦彦(24首),并且选录王沂孙(18首)词作亦不在少数,这与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提出的“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的常州派学词门径基本契合。而入选《艺蘅馆词选》的近代词人也多为受常州派影响的代表,如朱祖谋(20首)、郑文焯(16首)、谭献(12首)、王鹏运(11首)。此外,还选有后常州词派推崇的清代词人,如纳兰性德(19首)即是谭献推崇的典范。第三,《艺蘅馆词选》引用词评数量居主导地位的词论家是周济、张惠言、谭献等常州派代表人物。如梁氏眉批云:“清朝词评语,全录谭仲修《箧中词》。其不标名者,皆仲修评也。”字里行间足见其词学宗尚。第四,《艺蘅馆词选》中还录有梁启超和麦孟华的词评,从中可观其受常州派影响较为明显。麦氏词评多注重“比兴寄托”,推崇词的“美刺”精神,关怀现实。如其评陆游《鹊桥仙》(茅檐人静)云:“当有所刺”;评黄孝迈《湘春夜月》(近清明)云:“时事日非,无可与语,感喟遥深。”梁启超词评则同样重“寄托”,关怀现实,如其评辛弃疾《念奴娇》(野棠花落)云:“此南渡之感。”
其三,从词学新变角度来看,《艺蘅馆词选》对近代后期的词学新变有所展现。近代后期,社会变革不断演进,中西新旧思潮激烈碰撞,促使词学研究产生了诸多新变。新思想新方法的出现即是其一。继王国维之后,梁启超又为近代词学研究带来了新变,推动其向现代词学过渡,“在某种意义上,近代词学的光辉终结者不是王国维,而是梁启超”(谢桃坊《中国词学史》)。梁启超早期的词学观除了偏向常州派,还从音乐文学角度出发来审视词体,“与其‘改造国民品质’的文学主张结合起来,侧重于词的社会批评,具有较为强烈的社会功利主义倾向”(曹辛华《20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史·词学卷》)。这种新变在《艺蘅馆词选》中有所展现。梁令娴在《自序》中的相关论断,表明她有彰显和实践其父词学观的编选意图。如“令娴闻诸家大人曰:凡诗歌之文学,以能入乐为贵……以入乐论,则长短句最便”。此外,该选附录的词论也多有论及音乐性的问题,亦可间接反映其词学观。如杨守斋《作词五要》中有“四要”都在强调音乐性;张玉田《词源》谈及了“音谱”“制曲”等问题。
其四,从词学史演进角度来看,《艺蘅馆词选》体现了近代词选学发展的融合趋势。词选学在近代前期的发展有着比较明显的宗派意识,尤以浙常二派为代表。至中后期,其演进轨迹出现了融合趋势,这在《艺蘅馆词选》中得到了充分体现。首先,梁氏以修正的态度融汇各家选词所长,意欲弥补其不足。如她在《自序》中认为,浙派选词“极兹事之伟观”,但过于“浩瀚”;常派选词“精粹盖前无古人”,但是“引绳批根,或病太严,主奴之见,谅所不免”。其次,梁氏虽受常州派的影响,但对于浙派推崇的词人词作入选数量亦不在少数,如选录姜夔词21首、张炎词18首,引用词评也多有张炎的观点,其附录的六篇词论更是清晰地呈现出“兼顾浙常”的融合意味,如浙派推崇的词论有杨守斋《作词五要》、张玉田《词源》、陆辅之《词说》,在数量上已占半壁江山。再次,梁氏以征引他人词评与词话、悉心甄选词人词作的方式来间接表达其词学主张,一方面使得一些珍贵的词学文献得以存录于世,另一方面也以一种“本色”的编选态度体现了近代词选学发展的融合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