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11日,《安徽日报》第9版安徽诗文地理栏目刊发铜陵学院张慧颖老师文章《诗涌大通古渡 涵养“文化铜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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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之水流入安徽,浪奔涛涌,铺展出八百里皖江,大诗人李白、孟浩然、陆游、范成大、杨万里等都留下诗词吟咏,真可谓江山如画风神壮,诗意与之谁短长!相较望江“雷池”、秋浦河、采石矶的秀美风景和板子矶、蛟矶庙的动人传说,皖江中段的铜陵境内水域素来不大为人关注。实际上,“中国古铜都”铜陵,积淀了丰厚的文化底蕴,“铜山苍苍,铜水泱泱,中有高士,时复往还”,铜陵西南的大通古镇,枕着皖江的涛声历经了千年岁月,陪伴了无数诗人来往的船只。而今,一位位驾舟踏浪的艄公伴着诗人的背影消逝于历史的天际,千古诗情还在古渡口奔涌回旋,日复一日滋养“文化铜都”。
千年古镇,风雨渡口
在皖江中段的铜陵境内,有一段江名为澜溪,“其源自贵池、南陵、青阳”,而大通镇古名澜溪,便是“因水成邑”,因江得名。据《铜陵县志》记载:“大通镇,在县南四十里,有运递所、河泊所,今革。去镇五百里有旧镇,名澜溪。”唐代在此设大通水驿,北宋元丰八年正式建镇,也就是杨万里笔下的“大通镇”。这临皖江、依铜都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使得大通在明清时期成为与安庆、芜湖、蚌埠齐名的“安徽四大商埠”之一,热闹繁荣的渡口迎接了无数文人的来访与路过,构建起当地独特的文化景观,成为铜陵融入长江文化一根重要的“脐带”。
古往今来,杨万里、王守仁、查慎行、赵翼等著名诗人都在大通留下了诗篇,他们或是途经澜溪,或是泊船渡口,或是入市买鱼,这些充满温度的诗歌记忆,为我们描画出千百年间大通渡口的四季风光、风俗民情,绘制了皖江铜陵段独具特色、丰富多彩的历史文化图景。
长江水浩浩汤汤,初入铜陵境内便被险峻的羊山矶扼制。羊山矶又名大通矶。当年陆游行至此处,作诗《夜宿羊山矶》,前四句“五更颠风吹急雨,倒海翻江洗残暑。白浪如山泼入船,家人惊怖篙师舞”,绝壁临江,回波成浪,形成 “江拐弯,海掉头”的气势。澜溪一段水面辽阔,波涛汹涌,尤其到了每年夏季,风浪变大,江面常有波涛如山、雷霆万里之势。
南宋绍熙二年(公元1191年)八月,担任江南东路转运副使的杨万里从建康(今南京)出发,巡视考察江南东路各州县,《杨万里年谱》记载,此行途经“秣陵、溧水、建平、宣州、青阳、池州,循大江东下”。路过大通时,杨万里写下了《舟过大通镇》一诗,这是大通镇进入文学作品的最早记载,诗中描述:“淮上云垂岸,江中浪拍天。顺风那敢望,下水更劳牵”。那日阴天,江面上的云层很低,悬垂在两岸,而江水却汹涌澎湃,似乎要拍向天际。如此诗景,颇有“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的沉郁雄壮之气。诗人沿江东下,但七八月的皖南多东北风,杨万里并未体验到陆游当年行至皖江时“挂帆捶鼓何快哉”的畅意,反而是望风兴叹。逆风行船,很是艰难,船夫不得不下水牵引,暂避于此。元代诗人释道惠路过大通时亦被这里风急浪高所惊吓,“怒浪日舂撞,千雷吼远江”(《大通阻风》),风浪怒吼着彼此冲撞拍打,陡然一声巨雷响彻百里江面,远处余音阵阵,令人魂悸魄动,让人惊叹大自然的巨大威力。同样,清代诗人查慎行乘舟途经大通时恰逢电闪雷鸣,场面如龙蛇相斗,其《大通舟中看雨》一诗云:“南势渐北侵,渡江蹑穷寇。马牛殊顺逆,蛮触争左右。北风忽不竞,退缩示免胄。坐听南风狂,蛟涎捲奔溜。雷公与电母,飞檄亟相就。尽助昆阳围,谁为钜鹿救。”俨然是一场自然界惊心动魄的“大战”。
除了风雨,涨潮也是行船的阻力,但同样造就了奇特景观。明代诗人周伦有“江流山欲动,潮长月初生”(《宿大通港》)一句,写涨潮时江水似乎要将两岸山川撼动,以至“乱碛飞鸿影,虚檐惊柝声”,水中砂石纷飞,岸边泊船相碰,一时间风沙怒号、舟楫欲催。
古代造船水平有限,船只行驶主要依赖风向与水流,阻风、阻水的情况常有发生,不少诗人避入大通,行路曲折,感慨系之,为诗歌创作提供了动机与条件。赵翼“避风长日泊江村”(《大通港守风遣闷》其二),蒋士铨“寒飙半渡阻前之”(《池州道中北风骤发回帆反指大通镇得泊》),诗人们在此停留、记录,对大通渡口的风雨波涛进行了诗意的书写,留下情景交融的生动文学记录。
一水两岸,烟柳如画
长江水在宋朝以前含沙量较低,所以李白说“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宋时期中原人口大规模南迁,南方农田和山林大量开垦,长江含沙量日益增多,不断冲刷形成许多江中沙洲。明嘉靖年间,大通和悦洲出水。和悦洲原名“荷叶洲”,相传古逻国王太子路过桐城县属藕山,踏上一只脚,把完整的藕山踩成两段,藕头顺江而下,长出荷叶,就是和悦洲的由来。这块江洲呈圆形,四面环水,仿佛一片荷叶。明末清初,陆续有人迁居于此,人烟渐密。
长江水浩荡而来,在大通这里被和悦洲一分为二,靠近大通镇的这一边名曰鹊江,源自九华山南麓的青通河,水流平稳,微波荡漾,查慎行赞曰“风软一江水,云轻九子山”(《早过大通驿》)。江水两岸是秀丽繁华的和悦洲与大通古镇,再远处长龙山郁郁葱葱,古镇内祠堂湖波光粼粼,正所谓“大通港口柳如烟,簇簇人家赛辋川”。 整个大通渡口既是一卷风光旖旎的山水画卷,又是一幅宁静悠远的生活图景。明代诗人李宗泗在《大通河上》一诗中写道:“双桨摇冲下大通,隔林烟火隔溪钟。笙簧鸟雀清还浊,水墨江山淡更浓。沽酒有村垂柳锁,采樵无路落花封。胸中不用吞云梦,一览烟波几万重。”江边山下的树林中炊烟袅袅,伴着声声钟响和鸟雀的鸣叫,眼前的景色顿时鲜活了起来,镇中的酒家掩映于垂柳依依、落英缤纷的花木中,诗人仿佛乘舟路过桃源,正向着烟波渺渺的大江中驶去……这般烟柳如画的景色同样被王阳明写入诗中。据史书记载,王阳明明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因直言政事触怒刘瑾,廷杖40后贬为贵州龙场驿驿丞,次年赴任时途经大通,写下《泊舟大通》:“扁舟经月住林隈,谢得黄莺日日来。兼有清泉堪洗耳,更多修竹好衔怀。诸生涉水携诗卷,童子和云扫石苔。独奈华峰隔烟雾,时劳策杖上崔嵬。”鸟鸣幽林、清泉修竹,书生涉水而来,童子闲扫落花,这里的山水人文一同温暖着诗人贬谪途中沉郁落寞的心。
鹊江两岸四时之景不同,每日晨昏之景亦有异。每年春夏时节是鹊江两岸景色最美的时候,江水澄澈碧绿,“川云映水白可染,浦树过雨青欲流”(林弼《舟中次熙阳编修韵》),白云倒映水中,江水也染上了一片洁白,岸边垂柳在雨后青翠欲滴。等到秋高气爽时节,便是“丛芦深柳暮苍苍”“空明千里画秋光”(张问陶《索椒畦画大通秋泛图》)之景,芦苇茂盛,柳枝零落,渡口一带澄澈空明、秋高气爽,别有一番风味与诗情。早晨“翠烟遥辨市,红树忽移湾”(查慎行《早过大通驿》),晨雾尚未散去,人家市集隐约可见,岸边的树虽看不真切,却生长得郁郁勃勃,灿若烟霞,舟行如在仙境一般。黄昏时分,“落霞回首,浮云羁羽”(况周颐《瑞龙吟·赠别诗作于大通舟次》),夕阳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江面,有“浮光跃金”之美。古往今来,多少诗人路过此处,都被大通如画的美景与古朴的风情所感发,兴之所至,吟咏成诗,又反过来赋予这里更摇曳多姿的诗情画意。
贸易繁荣,通衢九州
大通取自“四通八达、通衢九州”之意,依山临江,交通便捷,为前人发掘、采冶铜矿,以及捕鱼、经商、运输、盐务等提供了诸多便利,不仅是安徽“四大商埠”之一,隔江的和悦洲更有“小上海”之美誉。
早在北宋刚建镇之时,杨万里路过此处就写下了“芦荻偏留缆,渔罾最碍船。何曾怨川后,鱼蟹不论钱”(《舟过大通镇》)的诗句,芦苇荻花茂密葱郁,捕鱼的网密密麻麻,仿佛都在阻碍舟行,挽留来往的船只在此停歇,但是诗人却并不因此埋怨苦恼,反而赞叹此地水产丰饶,那鱼蟹多得都快不要钱了,真是一处富庶繁荣之地。
自元代京杭大运河开通后,南下北上的经济与文化交流空前频繁,带动了东西方向的黄河、长江沿岸商业贸易的发展与地域间的互动。明代大通建镇,作为长江“黄金水道”中的重要节点,交通优势逐渐突显,逐渐成为备受朝廷重视的通商重镇,各地的商人与商船从此经过,促进了当地经济的发展。这里商贾云集,店铺林立,客流如织,诗人们来到都不吝笔墨赞美此处的繁华与富饶——“买鱼酤酒吾何忧”(林弼《舟中次熙阳编修韵》)“繁华廛市水西东”(金武祥《大通镇》)。
千百年过去了,如今的大通镇虽不复昔日盛景,和悦洲也归于恬淡沉寂,但这里基本保持了原有生活与建筑风貌,不动声色地沉淀着历史文脉,更显平淡里的真实、岁月流动中的一份从容,当你漫步其中,仍然能从诗人们笔下窥见大通渡口的千年风雨浪涛、烟柳岸蒲与熙熙攘攘。绵长浩荡长江文化中的这一脉水流,是一份值得我们追溯继承利用、滋养当代文化生活的独特资源。
作者简介:张慧颖,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2017级博士研究生,现为铜陵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