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23日,《安徽日报》刊发中国诗学研究中心池州学院分中心何家荣教授文章《当李白邂逅池州:山开芙蓉名“九华” 愁散秋浦淌“诗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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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长安三万里》让助力将诗歌刻入中国人DNA的李白成为“网红”。大约在天宝五六载间,李白“访道江汉”途中,应青阳韦权舆、秋浦(石门高)高霁邀请,有池州之行。经李白吟咏,“九子山”成为后世名满天下的“九华山”。天宝十二载,李白再游九华、秋浦,写下《秋浦歌十七首》等40余篇优美诗作,传唱至今。当天才秀逸的诗人李白邂逅了旖旎秀美的池州山水,秀出天地间的出尘芙蓉有了传世美名,一片愁心散入秋浦流成千载“诗河”,这是文化之盛事、天下之美事,也是地方文旅融合应当全力把握利用的要事。
李白欲隐于九华
李白写九华山的诗,确定无疑的,一首是《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另一首是《望九华山赠韦青阳仲堪》,后一首约作于天宝十二载。两首诗都是从仰望的角度写的。前一首,从序文中可知,李白是与韦权舆、高霁等人在九华山下的夏侯回家休息的时候,“坐眺”九华“松雪”之际,即兴联句。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李白脱口而出的开篇两句,就成为承载九华山千载文化定义的历史性绝唱。后一首,诗题就是“望九华山”: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我欲一挥手,谁人可相从?君为东道主,于此卧云松。结句中“云松”与前一篇中的“松雪”相呼应,可谓是姊妹篇。
是的,这誉满天下的九华山之名,就是拜诗仙李白仰望九华之际,心有所动,锦口所赐。
李白没想到,他从仰望的角度写九华山,成了历代诗人摹写九华山的范式。杜牧作《郡楼望九华》,杨万里作《舟中望九华》……后至元明清,不一而足。江山绿野,水陆官道,本是交通要道,远眺、仰望是赋山的极佳角度,正如王阳明《江上望九华》所言:“穷探虽得尽幽奇,山势须从远望知。”本土诗人黄观的一首诗更是有趣:“不识九华路,朝朝见九华。笑他千里客,辛苦入烟霞。”意思是说:你们那些远道来的客人们哪,如此辛苦,到得九华,入了烟霞,却不识烟霞,无福享受烟霞,何苦来哉?我黄观从没上过九华山,上山的路都不熟悉,但自家门前,朝夕之间,抬眼就能望见九华山,就能悠然欣赏它云蒸雾绕、幻若仙境的神奇美景。
李白情系九华,因为他热爱山水,而九华山是一朵秀出天地间的出世芙蓉,他甚至一度欲隐于九华。从上述赠诗中看得很清楚,“我欲一挥手,谁人可相从?”他希望韦县令能作“东道”,助他安隐。这个请求大约是落空了,所以李白于九华没有了下文。
李白欲家于秋浦
在九华没寻得安身之所,李白便来到了秋浦,盘桓了三年,直到天宝十四载,安史之乱前夕才离去。其间往来于南陵、宣城、当涂、金陵之间。
避乱、避祸,寻找安身之所,是李白来秋浦的初衷。李白研究专家安旗先生研究发现,李白于天宝十载(751)、天宝十一载(752)曾北上幽燕,深入安禄山盘踞之地,探其真相,察其反迹,以上奏朝廷,冀朝廷戡乱于未发。天宝十二载(753),李白入长安,欲陈济世之策,可惜不了了之。李白深感不仅回天无力,而且惹祸上身,使自己处于险境。当年秋天,即南下宣城。这一点,李白在《猛虎行》一诗中写得很明确:“有策不敢犯龙鳞,窜身南国避胡尘。”所以,李白秋浦诸作中,有很多言愁的诗篇。“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愁作秋浦客,强看秋浦花”“秋浦猿夜愁,黄山堪白头”,可谓是满怀愁绪。
恰恰是一片愁心,映出的碧水青山如此清亮自然,照亮的诗人性情如此清澈皎白,点染的文化风景如此天真“有机”。秋浦河的清流,汩汩淌成中国诗歌史的一道有名的“诗河”。
李白在秋浦山水间流连遣愁之际,结交了权昭夷等一班道友,重启了曾经痴迷的“炼丹”生涯。《古风五十九首》之四写得明白:“吾营紫河车,千载落风尘。药物秘海岳,采铅青溪滨。时登大楼山,举首望仙真。”再联系李白流放夜郎途中所写的《忆秋浦桃花旧游》诗,“三载夜郎还,于兹炼金骨”。“炼金骨”就是“炼丹”,以求长生不老,说明李白到这份上,长流途中,前途未卜、生死难测,仍不放弃从肉身到文学对超越现实、寄托理想及重塑自我的孜孜追求。
李白在秋浦期间,还有一件事也很值得一说。不少人认为,李白长期只身漂泊,与亲人聚少离多,对家庭没有什么牵挂,缺少家庭责任感。这完全是一种误解,对诗仙不公允。
这里,我们且以李白在秋浦期间写给妻子的三首诗为例,略说一二。
这三首诗,一首叫《秋浦寄内》,古人称妻子、夫人为内人;另一首是《自代内赠》,还是写给夫人的,但换了一个角度,是代夫人赠与自己的,是“以我今朝意,忆君此夜心”;第三首叫《秋浦感主人归燕寄内》。
李白与夫人劳燕分飞,只身来到偏远的秋浦,有难言之隐,以至于行踪都不能说,家书都不敢写,只能“怆离各自居”。什么样的难言之隐,说法不一。安旗《李白诗秘要》于《秋浦寄内》诗后加按语云:“李白婚于宗氏后,伉俪情笃,然多在别离中,与本篇同时所作《自代内赠》诗中有句云:‘鸣凤始相得,雄惊雌各飞。游云落何山,一往不见归。估客发大楼,知君在秋浦。梁苑空锦衾,阳台梦行雨。’又与本篇同时所作《秋浦感主人归燕寄内》诗中有句云:‘岂不恋华屋?终然谢珠帘。我不及此鸟,远行岁已淹。寄书道中叹,泪下不能缄。’可见太白……屡入秋浦,连续三年,留连不归,实则非不欲归,似有欲归不能之苦。其销声匿迹于皖南山水之间,屡言修道炼丹,盖为避祸欤?”安旗先生的这一说法,于情于理,是可信服的。
从这三首诗可知,李白与宗夫人情深意笃,绝不是如日本研究李白专家笕久美子批评的那样:“李白身为一家之户主,或作为一位丈夫,是指望不上、靠不住的;他是一个对家庭不负责任、与家庭不相称的人。”
一向如野鹤闲云的李白,“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在秋浦期间何以罕见地抒发了那么多的夫妻情话呢?从蒋廷赐等编纂的《大清一统志》卷六十《池州府》中可看出端倪,“秋浦,在贵池县西南八十里……《县志》唐李白爱其胜,欲家焉,留滞于此者三年,歌咏甚多”云云,说明李白曾欲移家秋浦。
李白在秋浦的清溪河边作的《清溪行》,脱口写道:“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然后写清溪河的水比闻名天下的新安江更清澈见底,行人投影水中,就如行走在明镜之中,鸟儿飞过水面,就像飞行在画屏之上。此时此刻李白身心都是清爽的,但诗的结尾,“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似出人意料,又恰在情理之中,是李白的思乡之情使然,也可理解为漂泊的诗仙对远方妻子的深情呼唤。或许机缘允许,李白真在秋浦安家也未可知吧。
李白何以流连秋浦不忍去
李白流连秋浦不忍去,是因为有“见客但倾酒,为官不爱钱”的崔县令、“时来引山月,纵酒酣清辉”的柳县尉作热情的东道吗?当然,否则,他无以安身。是因为秋浦为他炼丹提供了有利条件吗?当然,否则他难以管住他的脚,他还将四处漫游。但更关键的,还是秋浦山水足以让李白清心安神。前引《大清一统志》记载:贯穿石埭、秋浦的秋浦河,“浦长八十里,阔三十里,四时景物,宛如潇湘洞庭。”那时,秋浦大地上风景优美,生态完好,呈现出动植物多样性。“秋浦锦驼鸟,人间天上稀。”“秋浦多白猿,超腾若飞雪。”“天倾欲堕石,水拂寄生枝。”“千千石楠树,万万女贞林。山山白鹭满,涧涧白猿吟。” 这简直就是神仙世界、童话世界。
民风淳朴,爱好歌吟,表现出自给自足的自然天趣。“逻人横鸟道,江祖出鱼梁。”“渌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郎听采菱女,一道夜歌归。”“秋浦田舍翁,采鱼水中宿。妻子张白鹇,结罝映深竹。”“同州隔秋浦,闻吟《猛虎词》。晨朝来借问,知是谢杨儿。”更有意思的是,那位黄山(今贵池黄山岭)胡公,他为了求得李白一首诗,情愿把自己心爱的白鹇相送。李白《赠黄山胡公求白鹇》详细记载了这个过程。李白自小爱养奇禽,《上安州裴长史书》中即写道:“昔与逸人东岩子隐于岷山之阳,白巢居数年,不迹城市,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广汉太守闻而异之,诣庐亲睹。”这是李白二十来岁的时候。后来,四十来岁的时候,他的从弟,宣州长史李昭,还送过李白一只琴溪双舞鹤,也是非常可爱,李白写道:“谓言天涯雪,忽向窗前落。白玉为毛衣,黄金不肯博。”“顾我如有情,长鸣似相托。”现在,李白五十多岁了,又遇见了秋浦的白鹇。这白鹇也确实惹人喜爱啊,你看,李白写道:“白鹇如白锦,白雪耻容颜。照影玉潭里,刷毛琪树间。夜栖寒月静,朝步落花闲。我愿得此鸟,玩之坐碧山。”
矿藏丰富,冶炼鼎盛,奏响了工业文明的先声。“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一书中写道:“在这首歌里,他在歌颂冶矿工人。歌颂冶矿工人的诗不仅在李白诗歌中是唯一的一首,在中国古代诗歌中恐怕也是唯一的一首吧?”“虽仅寥寥二十个字,却把冶矿工人歌颂的很有气魄。这就像是近代的一幅油画,而且是以工人为题材。”
满怀家国之愁的李白遇见如此山水景物,如此可托之人,既能销魂,又能消愁,岂忍离去?“欲去不得去,薄游成久游。何年是归日,雨泪下孤舟。”应该是李白对秋浦山水人情无法割舍的复杂心情的真实写照。
池州山美水美人情美,但外人不知道。李白发现了池州的美,以他天才的诗篇,把它宣传出去,天下人才开始踏着李白的足迹纷纷走近这片胜土,李白遇见池州,天才的诗心遇到精丽的山水,乃文化之盛事, 天下之美事,也是地方文旅融合应当全力把握利用的一桩要事。
各位读者,这片山水,李白来了,爱了,刻在灵魂里带走了,又写进诗歌华章里留下了、传开了,您不也来领略一番吗?
作者介绍:何家荣,现任池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池州学院分中心主任,池州市作家协会主席。长期致力于地方文化研究,出版专著《李白皖南诗文千年遗响》,在《人民日报》、《文艺理论与批评》、《中国诗学研究》等报刊、集刊发表学术论文30余篇,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发表散文等作品300余篇。
编辑:赵静 预审:黄振新 终审:胡传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