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是诗歌的沃土,也是诗人的渊薮,中秋自然也是最能激发他们诗情的节日。
南唐时,相传一位叫朱贞白的江南处士,创作了一首《咏月》诗:“当涂当涂见,芜湖芜湖见。八月十五夜,一似没柄扇。”将当涂和芜湖两个地名嵌入诗中,这位江南处士或许是今天的安徽人。“芜湖芜湖见”,简直可以媲美网络用语“芜湖起飞”了。
宋人梅尧臣是宣城人,咏月诗多与故乡有关,也与友情有关。庆历八年(公元1048年)他47岁,被授国子博士,赐绯衣银鱼,夏间携家人归宣城,曾至扬州与被贬于此的欧阳修相会。这两位情深意切的诗友,文学史上并称“欧梅”。恰逢中秋,可惜天阴,欧阳修作《中秋不见月问客》,梅尧臣作《中秋不见月答永叔》,又作《秋夜同永叔看月》《和永叔中秋夜会不见月酬王舍人》。中秋无月,天地似乎还笼罩在“庆历新政”失败后的阴影中,范仲淹、欧阳修等人相继外放,梅尧臣感受着秋意中的寒凉,描绘这一夜的月:“青天有右目,昏明不常开。常时翳云气,古鉴生莓苔。”右目,月亮的代称,天有右目而不常开,常被云气翳蔽,好像古镜上长满莓苔。欧阳修取出所藏紫石屏与众人共赏,屏上有月形图案,略可弥补无月的缺憾,梅尧臣借此宽慰欧阳修说:“天嫌物兼美,而使密云藏。已向石屏见,何须照席光。”物不得兼美,我们已经从紫石屏上看到月亮了,何必一定要有天上的月光照席呢。
至和元年(公元1054年),53岁的梅尧臣在泉州丁母忧,作《八月十五日夜东轩》诗。这是他于晚岁安静下来后,认真打量故乡的月亮:
隔竹已见月,清光度溪来。移影上素壁,与我相徘徊。是夜正中秋,天地雾露开。人疑玉兔出,药杵不生埃。嫦娥倚冰轮,艳色若自媒。他夕岂不好,物意为之摧。
月与人共徘徊,正见出他的寂寞。玉兔依旧在捣药,药杵从不生尘;娇艳的嫦娥倚月而立,好像在自我推荐。他想:别的夜晚就不如今夜吗?将今夜设为节日,只是造物主的意愿而已。诗人寂寞的心意正与母丧的哀伤、月色的寒凉形成照应,诗歌也写得冷静又不乏理趣。
张孝祥原籍和州,寓居芜湖,处在朝廷僻居江南,主战派与主和派此起彼伏的时代。他是主战派,一生的沉浮也与他的立场相关;而故乡总是在他失意落魄时抚慰他的疲惫和创伤。绍兴二十九年(公元1159年)秋,28岁的他回芜湖省亲,看到“景萧疏,楚江那更高秋,远连天、茫茫都是,败芦枯蓼汀洲”(《多丽》)。这一年的中秋夜无月,他作《诉衷情·中秋不见月》词:
晚烟斜日思悠悠,西北有高楼。十分准拟,明月还似去年游。 挥玉斚,卷银钩,唤新愁。嫦娥贪共,暮雨朝云,忘了中秋。
本以为在故乡能看到月亮,没想到月亮却被乌云遮蔽,想是嫦娥贪杯,忘记了中秋职守。他对嫦娥的批判是有所指涉的,那些“只把杭州作汴州”的主和派官员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故乡月尚且不能慰藉他的愁思,何况他乡月。乾道元年(公元1165年),34岁的张孝祥复集贤修撰,知静江府兼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于七月抵达桂林。时逢中秋,他作《水调歌头·桂林中秋》词,感叹“今夕复何夕,此地过中秋”,可知心境不佳;但看到“玉界拥银阙,珠箔卷琼钩”,也只得“聊复此淹留”,暂享这一轮圆月了。他在桂林吏治“有声”,这正是他天下志的实现,但任职仅一年就被罢免了,他在归程中经过洞庭湖,作词《念奴娇·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即景抒怀,英豪阔大,忠贞皎白,明月照心,一片纯洁。张孝祥于乾道五年(公元1169年)38岁时回到芜湖,在这年夏秋间便与世长辞了。如今芜湖仍有他的园林遗址,每到中秋,芜湖人观看“镜湖映月”名景,依然怀想那位胸襟浩荡的芜湖诗人。
德祐二年(公元1276年),元军兵临城下,攻占南宋都城。此后不少南宋士大夫被征至元朝朝廷,宋末曾任史馆编校的绩溪人汪梦斗也在其中。虽然汪梦斗未受官职被放归,但北游经历还是使他倍感新奇。他一路赋诗填词,最后汇编为《北游集》。他在北方度过了一个中秋,作《人月圆》词云:
寻常一样窗前月,人只看中秋。年年今夜,争寻诗酒,共上高楼。 一奁明镜,能圆几度,白了人头。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输少年游。
月还是寻常的月,人却不在年年看月之处,这个中秋也不能与友人登楼赏月、共赋佳篇。月圆月缺,青春易逝,即使逢到这样的良辰美景,也不能如少年时代那样畅快欢乐。这其中有对自身年华已逝的感伤,也蕴含着亡国易代之悲,以及客居时的故园怀想。
诗人愁思,往往系关家国;月圆月缺,正可寄托心事。一轮中秋月,联通古今情。此时我们举头望月,享受着月亮也享受着古人的馈赠,那些诗词也与这轮明月一起熠熠生辉,成为了中秋的一部分。
(原刊2022年9月10日《安徽日报》,有个别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