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人间词话》的“境界”说,几乎成为学术史的一个神话。相关研究积案盈箱,诸家论述挥霍纷纭。若要细致梳理,非列专题不可。这里需简要说明的是:“境界”说与“意境”说论述角度不同,理论内涵有别,二者不可混淆;作为诗学范畴的“境界”说经历了一个由朦胧到清晰的过程,发端于手稿本,自觉于初刊本;初刊本通过对手稿本的严苛选择、逻辑排列,才使“境界”说成为一个具有文学本体意义的诗学范畴,并形成了理论的内在逻辑层次。自此之后,“境界”说成为中国诗学的经典范畴。经典的阐释有两种基本方式:一是经典的本原义,即经典文本原有的理论内涵;二是经典的增殖义,即经典文本在重复阐释(自我丰富和他人阐释)过程中所叠加的理论内涵。因此,经典研究也有两种基本方式:一是研究经典的本原义,二是研究经典的增殖义。目前,学界的“境界”说研究更多关注的是经典的增殖义,而不是经典的本原义。重读经典,追溯本原,庶几还原“境界”说庐山面目,是十分必要的。所以,本文在辨正“境界”和“意境”微妙差异的基础上,以经典文本初刊本《人间词话》为依据,阐释境界说本原意义的四层理论内涵。
引论:“境界”与“意境”之别
“境界”和“意境”是一对孪生范畴,在王国维之前——从唐宋到明清诗话词话并无明确区分,而且所论之“境”或指境界或指意境,到了王国维手中,似乎亦未辨析判然。所以现代学者几乎不加分别,如台湾姚一苇《论境界》说:“‘境界’或‘意境’一词是我国所独有的一个名词,作为艺术批评或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术语。但是它的语意非常抽象而暧昧,因此在比较实际的西洋的美学或艺术学的体系中,几乎找不出一个同等的用语来传达,至少我在西文中找不出一个可以概括它的所有的内涵的—个用语。”①将“境界”说和“意境”说完全等同,并非姚氏一人,与此同调者比比皆是。从20 世纪40年代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年版),到80 年代范宁《关于境界说》(《文学评论》1981 年第1 期),再到新世纪韩经太、陶文鹏《也论中国诗学的“意象”与“意境”说》(《文学评论》2003 年第2 期),概莫如此。对“境界”和“意境”不加区别,实际上源于王国维本人。王氏论文学,既重境界,又主意境。然而,仔细考察,不仅所言之意境前后微有区别,而且意境与境界的理论内涵、观照维度也有微妙差异。王氏早期所论之意境是一个复合性概念。1907年出版的《人间词乙稿序》即完整地论述了意境问题:“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出于观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②由于意境是意与境的叠合,所以在文学中有以意胜、以境胜、意境浑融胜三类。所谓“意境”,乃生成于作者的“能观”,即静观默察之所得。这种静观默察有两种基本形式:观我,观物;形成两种文本审美形态:“观我”则“意余于境”,“观物”则“境多于意”。然而,王氏所言之“观我”又非庄子式的“朝彻见独”,而是类似于叔本华的“意志之完全客观化”,既包含情感,也包含理念,形诸作品则是借物以见“意”;“观物”亦非陆机所谓“伫中区以玄览”,而是类似于黄宗羲的“以月露风云花鸟为其性情”,既包含物态,也隐寓性情,形诸作品则染情而为“境”。所以,情与境虽有偏重、有显隐,却呈现出错综交融的状态。简要言之,文学之所以能够“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乃取决于意与境的二元构成。意境最完美的审美状态有二:一是创作主体“意境两忘”,达到“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二是文本形态“意境两浑”,唯有“太白、后主、正中数人足以当之”(《人间词乙稿序》)。但是,王氏始终将意与境作为衡量“文学之工不工”的唯一标准。而文学之“工”与“不工”,从创作过程上说,是表达技巧;从文本呈现上说,是审美形态。这说明这一时期王氏所论之意境,其立足点乃在于文本的审美形态,而不是主体的精神境界。后来,王氏重论“意境”说时,却将“意境”由复合概念而整合为整体范畴。1925 年初版的《宋元戏曲史·元剧之文章》曰:“元曲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元曲亦然。”③也就是说,如果将元曲作为文学文本而不是演员脚本加以研究,其最美之处并不在于思想的深刻和结构的缜密,而在于有意境,即抒情怡人爽心,写景如在目前,叙事声口逼肖。这里所论之意境与《人间词乙稿序》所论之意境,虽有复合概念和整体范畴之别,本质却无二致,都是意在凸显文本由审美技巧而产生的审美效应,立足点仍在文本的审美形态,而非文学的本体。然而,《元剧之文章》超越《人间词乙稿序》处,就在于初步涉及文学的本体问题:“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作者还进一步说明:元曲作家放下了传统文人注重名位学问的身段,“藏之名山,传之其人”的理想,唯在于“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而已。这种兴之所至、脱去教化的文章,发诸性情,得乎天真,故为“自然”。换言之,主体发诸性情、得乎天真的生命本体与文本不加雕琢、自然真淳的审美形态,构成了内在的因果关联。以“自然”为本体,标志着“意境”说开始成为一个成熟的理论范畴。差不多在提倡“意境”说的同时,王氏又提出“境界”说。在1908 年写就的125 则的《人间词话》中,首次提出“境界”说。而后又选择其中的64 则,分四期刊载于1908、1909 年《国粹学报》,学界称之为初刊本。1926 年俞平伯将此辑出,标点印行。后来陆续出现了靳德峻《人间词话笺证》(1928)、许文雨《人间词话讲疏》(1937 年)、徐调孚《校注人间词话》(1940),以及最后面世的《人间词话手稿本》。比较手稿本和初刊本,即可看出:前者只是读词感悟的直观呈现,并无贯穿全篇的核心,“境界”说只是感悟的直观抽象而已;后者则将读词感悟的材料,通过严苛的删削及自觉的逻辑编排,凸显“境界”说的核心范畴。所以,如若研究《人间词话》诗学思想的生成、发展、变化,必须以手稿本为基础,按照时间序列,逐层追寻;如若研究“境界”说,则必须以经过作者本人手订删削的初刊本最为可靠。今之通行的源于俞平伯标点本的靳德峻笺证本,即完整保留了初刊本的原貌。初刊本《人间词话》开宗明义标举“境界”,并且以此为核心,编辑经过刊削的词话,使前后呈现出显明的逻辑关系。不仅摆脱了纯粹的文学技巧研究,试图以生命哲学为基点,阐释文学的审美形态,标志着王氏文学研究的视角转换,而且推崇“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强调“古今之称大事业大学问”的三种境界,“忧生”“忧世”亦为境界,凸显胸次高远,自成高格,自有境界,从而使王氏的文学研究超越前贤,独标今古。从时间节点上看,从《人间词乙稿序》的“意境”说,到《人间词话》的“境界”说,再到《元剧之文章》的“意境”说,似乎王氏更注重“意境”说。但如若比较二者的理论内涵即可看出:无论是《人间词乙稿序》还是《元剧之文章》,所论之“意境”都不是文学的本体范畴,而是着眼于文学的审美技巧及其审美效应,亦即审美形态。唯有从生命哲学的角度所提出的“境界”说,才属于文学的本体范畴。概括地说,在王氏的诗学理论中,“意境”说的逻辑基点在于阐释文本审美技巧与审美效应的关系,“境界”说则在于作者境界与审美形态的关系;“意境”说的主体是以华夏传统的“意”与“境”为二元构成,“境界”说的主体则是以叔本华的“意志”和“表象”为二元构成,范畴的理论内涵并不相同。然而,意境和境界又密不可分。不仅意境之“境”和境界之“境”在审美形态上有叠合关系,而且王氏所论也并未截然分明。如《人间词乙稿序》的“观我”“观物”之说,以意胜、以境胜、意境浑融胜的三种类型,“写情”“写景”“述事”的意境所呈现的三种审美形态,等等,都直接引入《人间词话》。《元剧之文章》论文章的意境,一从审美主体上说,元曲之佳处出乎本体的自然;另一从审美形态上说,元曲之佳处在于文本的意境。换言之,《元剧之文章》所论之“自然”,恰恰是从生命哲学的角度揭示文学的本体属性,与“境界”说有学理上的血缘关系。并且《人间词话》也有一处论及意境:“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④本质上也是论述审美技巧与审美效应的关系,而作品的“格调之高”也是作家胸襟气象的冰山一角,将“格调”与“意境”割裂开来,实际上就自我否定了主体境界和文本境界的不可分割性。可见,究竟以“意境”还是“境界”作为文学的本质,王氏自己也摇摆不定,或者说缺少高度的理论自觉。不仅没有对境界和意境做出严密的界定,而且理论的维度也不尽统一。所以,后人在接受这一学术神话时,忽略了王氏理论的缺失,也将“意境”和“境界”混为一谈。但是,如若䌷绎二者的理论内涵,即可看出“境界”说比“意境”说更为丰富,甚至可以说,在王国维诗学中“意境”只是“境界”的一种审美形态而已。这正是以“境界”说作为王氏本体诗学范畴研究的意义之所在。
性情:境界的主体生成
王国维《人间词话》的核心是“境界”。他不无自负地说:“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到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认为兴趣、神韵不能揭示文学本质,唯有“境界”直达本体。所谓文学本体,既从文学与主体的关系上探寻其生成本原,又从文学与人生的关系上追寻其终极关注。所以,一旦涉及文学本体,必然无法绕开生命哲学。其中,“文学是人学”,是一个经典性的命题。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将“境界”由地理空间的意义开始赋予精神性内涵时,最初即是指人的精神所能达到的高度。《庄子》一书称之为“竟”(境)。《齐物论》曰:“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郭象注曰:“夫忘年故玄同死生,忘义故弥贯是非。是非生死荡而为一,斯至理也。至理畅于无极,故寄之者不得有穷也。”⑤意即了悟生死齐一、是非齐一的至理,就进入了广漠无穷的生命境界。庄子所谓“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等,本质上都是一种生命境界。所以《淮南子·修务训》将“无外之境”作为“圣人之所以游心”的前提。事实上,“无外之境”就是宇宙之道。逍遥于宇宙之道,是一种精神境界,也是一种最高的审美境界。佛教传入中土之后,佛教徒以“境界”一词翻译梵语的Visaya。简要的意思就是:通过修正所达到的色空一如的精神高度。于是,境界一词经过道家和佛教的淬炼,成为常人难以企及的精神高度。按照彭玉平先生的说法,王国维的学术历程经历了“从哲学到文学的转变”,“曾经极度膜拜的叔本华在其哲学思想中浸染了一定的佛学内涵”。⑥虽然经历了从哲学向文学的转变,但是其哲学思想依然左右着文学研究的切入路径,所以王国维的文学创作及其诗学研究,始终以“人间”名之。“人间”,实际上是宇宙人生的现象表述。也就是说,从生命哲学观照文学,是王国维既定的审美观照点,其“境界”说尤为彰显。从世俗的角度说,境界是人的行为格调、精神风貌的综合体现;从佛道的角度说,境界是主体超越宇宙现象而达到的精神高度。王氏所言之“格调之高”和“意境两忘”是这两种生命境界的呈现。对于一位文学家来说,主体的境界决定文本的境界,文本的境界是作者境界的审美呈现;主体境界取决于性情,因而主体性情又成为决定文本境界的核心要素。所以,王国维论述“境界”首先从我与境、性情与境的关系入手。王国维认为,从表达的角度说,文本的境界分为“造境”(理想)和“写境”(写实);从主体的角度说,文本的境界有“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但是,二者却无法截然分开。即便是“写实”(写境),作家也必然超越客观现象之间的“互相关系,互相限制”,而必须按照自己的审美理想加以取舍、拼接、虚化、补充,构成一种新型的审美关系;“理想”(造境)——文本的“虚构之境”,也是“取之以自然”,且必须遵循“自然之法律”。所以,“造境”和“写境”、“有我”和“无我”、“理想”和“写实”,仅仅是理论上的切分,仅仅是形态上的主次。从绝对意义上说,都是造境、有我、理想——主体的性情起决定性的意义,只不过必须遵循自然现象的“合规律性”而已。因此,他推崇李煜,反复列举其作品,论述真性情与词品的关系。《人间词话》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为什么词至李煜即“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伶工之词以消遣娱乐为基本目的,以倚红偎翠为主要内容,以绵软柔媚为风格特征。士大夫之词则以抒写情怀为基本目的,以忧时伤世为主体内容,风格虽有刚柔之别,境界则与伶工之词大不相同。王国维所举例证皆是李后主成为亡国之君的作品。亡国之前,后主之词也属于伶工之词,如《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风格绮靡;《浣溪沙》(红日已高三丈透),声色豪奢。但是,亡国之后,身世经历,打并入词,而且其“心”其“意”,上升到人类共同的生命意识、宇宙意识的高度。“自是人生常恨水长东”(《相见欢》),“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虞美人》),不正是人类面对自然所共有的无可奈何的悲剧情结吗?“通过‘感慨深’‘境界大’的诗境把人类的本相——人类共同的悲哀真切地表现出来,具体一点说,所谓‘人类之感情’,也就是那个‘罪恶的生活意志、欲望所必然引起的人生长恨以及作为这种长恨之插曲的短暂的快乐’。”⑦简单地说,李煜后期的词,既追忆曾经的生命快乐,抒写亡国之痛,又带有对于一切美好逝去之后无奈的生命体验,这种生命体验超越了亡国之君而具有普遍的人性意义,也是人类“罪恶的生活意志、欲望”所带来的必然结果。所以王国维说,“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唯有“大小固不同矣”的区别而已。王国维赞成“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的观点,并且认为“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所谓“血书”,就是从生命中流出的真性情之书,这种性情来源于生命的本真,是现象的直观,而不是理性的判断,所以他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客观诗人再现现实,故须阅世之深;主观诗人抒写性情,故须离俗守真。这持守的性情必须源于生命的本原状态,所以王国维将老子的“婴儿”之心和李贽的“童心”糅合一起,明确指出:“词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在王氏看来,李煜即使做了亡国之君,既没有像刘禅那样“此处乐,不思蜀”的全无心肝,也没有像孙皓那样唱着《尔汝歌》的无奈解嘲,而是抒写一种欢乐不在、青春不在、爱情不在的人生无奈。“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故国,只是这一切生命体验的承载对象罢了。这就将个人的亡国之痛升华到生命哲学的高度。他之所以不赞成古今独赏李璟的“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而推崇其“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正是因为前者缺少后者“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显然,其切入点也在于生命哲学,以及缘诸性情的生命体验。这种真性情,用道家哲学的观念来看,就人的自然本性。“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所谓“自然之眼”“自然之舌”,就是用自然本性观照自然万物,然后再用“血书”的形式表达出来。王国维认为,因为纳兰性德初入中原,受汉族礼教浸染较浅,所以能保持性情的本真。性情本真,一旦进入创作,“以自然之眼观物”,故“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以自然之舌言情”,故“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而且语言也如脱口而出,丝毫不矫揉造作。从而形成一种自然、显豁、真切、深挚的艺术特点。一言以蔽之,作家性情的真伪是决定作品的境界高下的生命之源。
文气:境界的生命张力
中国传统的“文气”说,始终将文学作为主体生命的精神性呈现。曹魏时期,曹丕即将生命之“气”引入文论之中,《典论·论文》就强调“文以气为主”。所谓“气”,源于主体的情性、气质、禀赋,形诸文章则是文气之中所蕴涵的生命张力。与意境说侧重于文本的艺术技巧不同,王国维的境界说还具有饱满的生命张力。他所说的“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狷”,正是文气之中所透出的生命精神。这种境界的生命张力,内来源于作家主体的情性,外表现为一往必达的文气。《人间词话》所谓的“隔”与“不隔”,本质上也是以生命哲学为基本维度。所谓“隔”,就是抒情写景,文气不畅,甚至滞涩断绝。所谓“不隔”,就是写景自然显豁,如在目前;抒情直写胸臆,真切深挚;且“意”与“境”融彻贯通,浑然一体。《人间词话》先举诗人论之:“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从诗境上说,陶诗自然平淡,谢诗出水芙蓉,情余言外,所以“不隔”;颜延年诗雕绘满眼,情隐辞中,所以“隔”。苏东坡诗“随意吐属,自然高妙”(方东树《昭昧詹言》),所以“不隔”;黄庭坚诗刻意雕琢,强调“化腐朽为神奇”,所以“隔”。从写景上说,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薛道衡《昔昔盐》“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状物写景如在目前,所以“不隔”。再举词人论之:“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晚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少年游》“阑干”数句,写春日晚暮,思妇凭栏远眺,唯见碧草萋萋,远接浮云,遥想游子一别数月,行行万里,旅途春色,何其撩人别愁。状物抒情,情深语浅,故为“不隔”;“谢家”云云,用谢灵运“池塘生春草”、江淹“送君南浦”之典写别离之地,则意涩气滞,故“隔”。同理,《翠楼吟》“玉梯”数句,写登楼远望,连天芳草,蓊郁葱茏,当年与友人嬉游并且“度曲言志”的情境犹在眼前,然离别已是十年,离恨恰如千里芳草,渐远渐生。景情浑融,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故曰“不隔”;“酒祓清愁,花消英气”,虽也略见英雄之气,然岂如“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曹操《短歌行》),“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痛快淋漓!为了进一步说明,王国维又举例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夜苦短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如陶渊明《饮酒诗》;抒胸中之情,如秀才夜话,如《古诗十九首》,其特点就在于“所见者真,所知者深”。“见真”“知深”云云,也是王氏悬置的一条重要的审美标准。唯有如此,才能言情“沁人心脾”,写景“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如此,则“不隔”矣。在王国维看来,造成“隔”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端:第一,使用代指,造成物境描摹的朦胧。《人间词话》曰:“词忌用代字。美成《解花语》之‘桂花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花’二字代‘月’耳。”周邦彦《解花语》“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写月光如水,流动于屋瓦之上;纤云飘散,仿佛嫦娥飘然而下,本是写境不隔,境界美妙,然而作者却用“桂花”代指月光,不仅造成阅读的思维停顿,而且桂花意象的本身也缺少月光如水的鲜明质感,所以如雾中看花,朦胧模糊,则文气“隔”矣。他批评沈义父《乐府指迷》以“红雨”“刘郎”代指“桃”,用“章台”“霸岸”代指“柳”的创作主张,也正是以此为出发点。作为反证,《人间词话》也列举了周邦彦写景不隔之句:“美成《青玉案》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得荷之神理者。”雨过日出,荷上宿雨初干,水面清漪,烘托翠盖溜圆,微风吹拂,根茎亭亭而立,唯有叶面飘然远举。描摹物态,语言直寻,风神物理,却一蕴其中。然后笔锋一转,又批评姜夔曰:“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造成二人这种差异的原因,乃在于“周邦彦写荷花近乎实写,姜夔则近乎虚写,所以周邦彦笔下的荷花宛然生姿,而姜夔笔下的荷花则隐约迷离”⑧,故姜词“隔”,周词“不隔”。第二,过度修饰,造成情感表达的晦涩。如“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所举例句分别出自姜夔的《扬州慢》《点绛唇》《惜红衣》,都是写景抒情的名句,从写景角度上说,都不算是“隔”。为什么王国维批评他“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呢?“二十四桥”数句,作者感慨“自胡马窥江去后”扬州的萧条冷落,但是写二十四桥下的水波,用一动态的“荡”字,破坏了“冷月无声”的萧条冷落,淡化了作品的“黍离之悲”,试比《红楼梦》“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的融情入境,自然终隔一层;“数峰清苦”二句的前两句是“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是说北方鸿雁在太湖西畔,随云翻飞。但接下则说:黄昏中,萧瑟愁苦的几座孤峰,酝酿雨势。“无心”是指没有心机,自由自在;清苦,清峻寒苦,是心情沉重。融情入景,前后表达情感并不一致,在语言的过度修饰中反而阻断了文气,所以是“隔”。同样,“高树晚蝉”二句,也用拟人手法,语言灵动,表达的情感却相当晦涩。这也是“隔”。第三,胶着物态,造成抒情主体的缺失。《人间词话》有一段颇有意味的叙述:“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而似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作。才之不可强也如是。”所谓“才”,指才能亦指才性;既包含天然禀赋,也得益后天淬炼。所以孟子强调“养气”,刘勰注重“积学储宝”。词人才性固然不可“力强而致”,但是创作是一个复杂的审美生成过程。作者的取景取境,不惟受主体才性制约,也受刹那之间审美视角的影响。章质夫对杨花之描摹,“亦堪称得其神韵,特别是‘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数句,确如魏庆之《诗人玉屑》所云是‘曲尽杨花妙处’”⑨那么何以被王国维批评为“原唱而似和作”呢?因为和作强和人韵,难以妥溜贴切。仔细考察章词,全篇皆胶着于杨花物态的描摹,没有将“有我”融贯于“无我”之境中,造成了抒情主体的缺失。所以,从描摹物态而言是“不隔”,从抒写情性而言则是“隔”。苏词虽为和词,却如无复依傍,随性而作,尤其是“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既有杨花飘零的物态神理的描摹,又融入词人深挚的叹息和身世飘零的感伤。无论从物态描摹或情感抒写上,都是不隔的典范之作。补充说明的是,《人间词话》既反对胶着物态,又强调描摹物态,二者并非对立。王氏批评“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片语道着”,就是批评其用典过多,遮蔽了物态神理。这一批评与赞美周邦彦《青玉案》“得荷之神理”,内涵是一致的。“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是文学创作的一条重要原则。文气,是文学的生命。所以,西晋陆云《与兄平原书》就强调文学创作需要“管管流泽”“清绝滔滔”,也就是文气流畅,一往必达。一旦文气阻隔,就破坏了诗词境界的生命活力。王国维“隔”与“不隔”论,就是从诗词内在生命力,论述了境界问题。要做到“不隔”,“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草共忧乐”(《人间词话》)。也就是说,必须景情统一,以情为主,切莫在雕章琢句上迷失了文学的生命精神。
高致:境界的审美情调
《人间词话》所提出的“重视外物之意”和“轻视外物之意”的矛盾命题,实际上也就是创作主体如何处理情景的审美关系。“重视”是“入乎其内”,是审美观照中的主体移情;“轻视”是“出乎其外”,是创作过程中的情景构思。如果将这种处理情景审美关系的方法移植到观照宇宙人生,就涉及到作品的“生气”和“高致”问题。无论文学还是哲学,它的根本价值都在于对宇宙人生的终极关怀。但是哲学的形式是抽象思辨,文学的形式是审美观照;哲学是理性判断,文学是形象呈现。因此,文学有着特殊的审美属性。要准确呈现文学这一审美属性,就必须处理好“入”和“出”的关系。“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从一般意义上说,“宇宙人生”包含着宇宙奥义和人生真谛两个方面。虽然《人间词话》也偶然涉及宇宙奥义,如评价辛弃疾《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词人想像,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但是他更多强调的是宇宙人生的生命意义。因此,所谓“入乎其内”,就是回归生命本体,以直觉观照生命本然状态的“赤子之心”;所谓“出乎其外”,就是跳出直觉观照,藉审美判断抒写生命应然状态的“青云之慨”。所以王国维认为,入乎其内,能够写出生命本来具有的状态,所以有饱满的生命活力;出乎其外,能够观照生命的应该呈现的状态,所以有高远的审美情致。周邦彦的词,人称“词中老杜”,对生命状态的体悟深刻,抒情也生气饱满,如《兰陵王·柳》下阙:“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写伤别之凄恻遗恨,萦绕难以驱遣。离人远去,送别的江浦水波回旋,渡口一片冷清静寂,唯有斜阳之下,春色无限。面对此境,回忆起月落亭榭携手漫步,露上桥头闻笛呢喃的温馨情境。往事已如梦中,不禁潸然泪下。平心而论,情浓景真,意象生动,然而情至浓处,过于粘滞,“入”之过深,难以自拔,缺少高远的情致。因此,王氏颇有微词。那么,如何词中的境界,如何才能产生高远的情致呢?第一,情“入”而不滞,即抒情化浓腻为疏朗,化缠绵为豪放,“入”而超越,就有高致。《人间词话》曰:“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东风易容别’,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此四句出自欧阳修《玉楼春》。要深入理解其词,须读全词。其词曰:“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同样是写情人离别,前二句别离席上,拟说归期,欲语未言,佳人已经是花容失色,忧伤哽咽。“尊(樽)前”,场景欢乐;“春容”,红颜怡心。美酒佳人,良辰美景,却因为欲说“归期”,翻成惨淡之境。与周邦彦不同的是,欧公并没有沉溺于忧伤之中,反而以人生有情、情深痴绝收束,用离别之恨、不关风月拓展出新的境界。与风月无关,何以产生“此恨”?心心相印,惺惺相惜。“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情痴于相知,既不是流连风月之景,也不是贪恋风月之情,是何等的人生境界!下片首句承接“归期”,二句承接“情痴”,一曲离别之歌已经让人愁肠百结,何况又翻唱新词。“且莫”是一种祈求语气,暗指新词愁人更胜过旧曲,“愁肠”程度之深,简直难以言喻。但是,词人仿佛大手一挥,只要你我同游,看尽满城洛阳鲜花,就淡然地与归去的春风辞别吧。“直须”“始共”的斩截语气,何曾有半点留恋?这一份洒脱、豪放,顿时将伤别伤春的情绪一挥而散。然而毕竟是“别”,虽说“容易”,却也深深地隐含着悲慨。所以,王国维说“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抒情“入”而不粘滞,在疏朗的诗境,也透出了一份襟怀,一份情致。第二,景“入”而不涩,即写景化质实为空灵,化局狭为高远,“入”而推宕,就有高致。《人间词话》又曰:“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所举《诗经·蒹葭》的主题,或谓爱情诗,或言招贤诗,或曰讽喻诗,笔者认为或隐喻某种人生哲理,一时遽难定论。就写景来说,却鲜明而朦胧,动人又婉约,所以说深得风诗的情致。如首章:“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所写的内容是追求“伊人”而不得。但是诗以写景为主,作者之情融入景中。首二句描绘芦苇葱郁,落满秋霜,点明季节,渲染凄冷的氛围。然后描绘追求伊人的情境:远望伊人,在水的那边,于是逆流而上,走过险阻的道路,追寻到河的那边,伊人却又犹如在水的中央,于是又顺流而下,继续追寻。诗用一“宛”字,不仅写出后来所见“宛在水中央”,也映照前文“宛在水一方”。伊人的缥缈不定,显然不可能是写实;伊人的缥缈不定,也使诗境隐约灵动,这就是化质实为空灵。不滞着摹写物态,而在于描绘诗境所呈现出的审美特点,这就使写景中透出一份韵味和情致。而晏殊《蝶恋花》上片:“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这是婉约派伤春伤别的代表作品。开头借景抒情,槛外的菊兰笼罩难以驱遣的烟霭,室内的帷幕也带着寒意,梁上的燕子双双飞去,所有景物都浸透独守空闺的忧伤、落寞;最为不堪的是,夜晚的月光偏偏不解人意,整夜地照着无眠人。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忧伤都是那样沉重。写景虽也有室外之菊兰,却都是女主人在狭隘的空间中所望。但是,过片“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一下将笔触伸向辽阔的天宇。西风凄紧,绿树凋零,人登高楼,望断天涯,景虽萧瑟却空间辽阔,情虽悲怆却境界高远。景与情的互相振荡,情感低沉厚重却不滞涩堵心,这就是写景化局狭为高远所形成的审美情致。第三,语“入”而不“游”,即化淫冶为真诚,化鄙词为精力饱满,“入”不颓荡,别有情致。《人间词话》举例曰:“‘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轗轲常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饱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所举两例,出自《古诗十九首》的结尾。前首抒写思妇怀人,前六句是:“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楼上,皎洁红润、顾盼多情的少妇用纤纤素手推开窗棂,凭窗远望,春色怡人,唤醒了心底的爱情遐想,想起游子远去,一别经年,回忆其欢乐的青春,顿时倍感空闺孤独和寂寞。后诗抒写壮志难酬,前十句是:“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在欢乐的宴会上,新曲微妙传神,筝声飘逸回荡,知音者的高论,乐曲中的真情,正是众人欲言而未言的心声啊。人生犹如寄世的匆匆过客,风中的扬起尘埃,转瞬即逝。于是,刹那间,诗人雄心顿起,为何不扬鞭策马,捷足先登,超拔于沉沦之外,改变这贫贱坎坷的人生!前诗诗境艳冶,但语不浮荡,情出心底;后诗诗境浅陋,但语不卑俗,志由境生。二诗共同特点是,不作游荡漂浮之词,情真境真,所以“精力饱满”,这也是另一种情致的表现。概括言之,疏朗、豪放,空灵、高远,真诚、精力饱满,是由创作主体的生命情调所形成的审美境界。这种审美境界,内得之“入乎其内”的“生气”——文学是宇宙人生的审美呈现;外得之“出乎其外”的“高致”——文学又是超越宇宙人生的反观默照。所以,“高致”的审美境界的灵魂是创作主体的生命情调。
气象:境界的风格特征
《人间词话》论境界,特别重视“气象”。气象一词,是中国古代生命哲学的术语,《近思录》最后一卷即以“圣贤气象”作为研究对象,如称孟子是“泰山岩岩之气象”。“气”是所养的浩然之气,“象”即气的精神性呈现。这种集生命、精神、人格、襟怀于一体的气象,一旦投映到文学作品之中,就形成了作品的气象。文学所说的气象,内取决于主体的性情、襟怀,外表现为文章的气势、格局,是性情襟怀、文气格局所呈现出来的审美境界。王国维甚至以“气象”作为境界的标志,正是这个原因。虽然,《人间词话》曰:“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王氏分别截取杜甫《水槛遣心》和《后出塞》、秦观《浣溪沙》和《踏莎行》诗句加以对比,意在说明取境有大小,如“细雨”“宝帘”诸句,取境也小,物态描摹则真;“落日”“雾失”诸句,取境也大,风格雄壮邈远。从审美效应上说,境界小见灵动,境界大见气象,二者难分轩轾。但是,从审美取向上看,王国维所重视的是雄浑、阔大、高远、澄澈的境界。所以他说:“‘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谢灵运《岁暮》“明月照积雪”、杜甫《后出塞》“中天悬明月”,澄澈、明丽、寥廓;谢朓《赠西府同僚》“大江流日夜”、王维《使至塞上》“长(黄)河落日圆”,高远、雄浑、壮阔。王国维称之为“千古壮观”。这里所说的境界也就是作品所呈现出来的“气象”。纳兰性德“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以及“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写尽了边塞军营夜宿时的宏壮、辽阔、苍凉。所以,王国维说与前面诗歌所描写的境界“近之”。在王国维看来,“气象”既可能呈现在作家的整体风格之中,也可能呈现在具体的文学文本之中。从整体风格上说,“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与之京。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陶潜《饮酒诗》之类善于“以酒寄迹”,文气洒脱、抑扬,文情显豁、爽朗,故萧统《陶渊明集序》称美无已;薛收《白牛溪赋》韵味高奇而意义幽深,风格峻伟而情境萧瑟,故王绩《答冯子华处士书》赞叹系之。王氏引证二人对陶、薛的评价,表达对这一审美境界的深情向往;感慨词中很少这种气象,唯有苏轼、姜夔得其一二,对词境之狭隘的遗憾亦包含其中。从具体作品来说,“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他赞赏李白“纯以气象胜”,特别列举《忆秦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为什么这两句词达到了古今登山临水之类作品的臻境呢?因为不仅写出了苍凉、雄浑、悲壮、莽苍的尺幅千里的境界,而且特别含蕴一瞥千年的历史厚重。后来范仲淹《渔家傲·秋思》:“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描写边塞风光,也浸透苍凉、悲壮、雄浑的境界。而且“燕然未勒归无计”,运用《后汉书·窦宪传》记载窦宪追击匈奴,出塞三千余里,至燕然山刻石记功而还的典故,显然也在边塞风光中积淀了厚重的历史,虽是勉强继承李白之风,但是境界的雄浑、厚重则有所不及。夏竦《喜迁莺令》:“霞散绮,月垂钩。帘卷未央楼。夜凉银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瑶台树,金茎露。凤髓香盘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虽有“夜凉银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境界比较阔大的词句,但整体上风格趋于柔媚,色调趋于绮丽,又不及范仲淹《渔家傲》。可见,王国维的审美理想与《文赋》“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基本属于同气相求的一类。词有如此气象,方为境界之上者。值得提出的是,《人间词话》所说的“堂庑”“闳约”,也是一种气象。“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绝人,差近之耳”。堂庑特大,即格局宏伟;闳约,即简约弘大。二者皆是就气象而言。王国维也并不反对诗境萧瑟甚至衰瑟,但是萧瑟必须以雄浑之境出之,衰瑟必须以明丽之境振拔之。如:“‘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暗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为何王绩《野望》二句与《诗经·风雨》二句、秦观《踏莎行》二句与《楚辞·九章》四句气象相似呢?“风雨如晦”“树树皆秋色”,诗境萧瑟而雄浑;“鸡鸣不已”“山山尽落晖”,诗境静谧而有亮色。同样,“下幽暗以多雨”“云霏霏而承宇”与“可堪孤馆闭春寒”,诗境晦暗;“山峻高以蔽日兮”“霰雪纷其无垠兮”和“杜鹃声里斜阳暮”,在晦暗中也透出亮色,透出生机。“鸡鸣”和“落晖”振拔了萧瑟之境,峻岭上的太阳、云雨中的霰雪、斜阳中的杜鹃声振拔了衰瑟之境。可见,至少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并不是一位悲观主义美学家。他之所以称赞《天净沙·秋思》“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也可以作如是观。事实上,王国维论“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三种境界,也涉及气象问题。“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若渴望成就大事业和大学问的三种境界,从主体上来说,是一种胸襟;从表现上来说,就是一种气象。在整体上也就是冯友兰所说的“哲学达到的全部精神状态应该称为境界”10。虽然所论并不是诗词的气象,却是借诗词的气象说明事业、学问的境界,这对于理解诗词气象是大有裨益的。概括地说,性情、文气、情致、气象,既是王国维境界说的理论层次,也是不可分割的理论体系。所以《人间词话》总结说:“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相颉颃者,唯一幼安耳。……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傍素波于青云之慨。”情深而有“格”;韵动而有“气”;既有性情,又有气象,就是有境界。另外,《人间词话》所谓:“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虽是评价三人词作风格成就的不同,但如果作为一个整体理解的话,恰恰说明,诗词创作以“句秀”为装束,以“骨秀”为形态,以“神秀”为境界。可见,王国维美学思想的核心范畴是“境界”,而不是“意境”。以意境作为中国诗学的核心范畴,实际上是当代美学的一种思想观念。
简短的结语
文学研究的核心集中于创作主体和文本两个方面。然而,不同研究者或同一研究者,在不同的时空中,观照角度不同,得出的研究结果必然不同,甚至大相径庭。王国维的“意境”说和“境界”说,虽然都涉及主体和文本的两个方面,但是作者的观照点并不相同。意境说的观照点是文本的审美形态,由文本的审美形态逆推主体的生命精神,是沿波讨源;境界说的观照点是主体的生命哲学,探究主体生命精神与文本审美形态之间的关系,是循本求末。简要地说,意境说立足于文本,境界说立足于主体。研究境界说,必须以初刊本为文本依据,而不宜以手稿本为依据。因为王国维撰写《人间词话》主要是传统的印象式批评,最初并无心建构理论体系,提出理论范畴。但是,在词学批评的过程中,才逐渐形成体系,明确范畴,由直观的印象式的批评逐渐走向理性的范畴式的批评,其标志就是经过王国维刊定的发表于《国粹学报》的64 则词话。所以研究“境界”说,必须以初刊本为依据。从手稿本到初刊本,恰恰证明了王国维“境界”说由朦胧到清晰的形成过程。手稿本以《诗经·蒹葭》开篇,初刊本以“境界”发端,即为明证。顺带说明的是:中国传统诗学的境界和意境,学理源头不同。境界说源生于生命哲学,儒家的人格境界、道家的精神境界,经过《淮南子·修务训》的叠合,在汲取佛教境界、融贯西方哲学之后,成为一个独立的诗学范畴;意境说源生于《周易》的“意象”说,玄学的得意忘象、佛教的色相法相,经过司空图、严羽的叠合,成为一个独立的诗学范畴。境界说萌生于前,意境说成熟于后,在禅宗勃兴之后,二者经历了非常复杂的分合过程,这是一个尚须深入研究的专门论题。
引文出处:
①姚一苇:《艺术的奥秘》,(台湾)开明书店1968年版,第314 页。
②许文雨:《人间词话讲疏》(附补遗),成都古籍出版社1983 年版,第268 页。
③④王国维著,靳德峻笺证,蒲菁补笺:《人间词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 年版,第72 页,第55 页。
⑤郭庆藩:《庄子集释》(上),中华书局2012 年版,第116 页。
⑥彭玉平:《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上),中华书局2015 年版,第91 页、第92 页。
⑦黄永健:《境界、意境辨——王国维“境界”说探微》,《云南艺术学院学报》2005 年第1 期。
⑧⑨彭玉平:《人间词话疏证》,中华书局2011 版,第149 页,第171 页。
⑩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6 册,人民出版社1989 年版,第191 页。
作 者:刘运好,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有《文学鉴赏与批评论》《先唐文史考论》《魏晋经学与诗学》等。程海滨,安徽芜湖市第二中学高级教师。
(本文刊于《名作欣赏》2020年第11期)